第 11 章

    第十一章  赌这一次

    待那两名宫人走远,再也听不到木板车的咯吱声响,土坡后的半颗头渐渐显了全身,身处荒凉之地,加之这雷雨动天之际,不分东南,未见明光,显得尤其阴森,仿似阴曹。

    借着雷鸣电闪之际,那人自土坡后绕出,将松树下的人抱起背在背上,摇摇晃晃的消失在天将明的雨夜之中。

    京郊的宅院地处偏僻,可对于钟元来讲,好歹是除了宫禁之外唯一的一处可栖身之所,虽沉旧却不破败,此时恰好派上用场。

    天快亮时,雨势渐小,由滂沱大雨转为丝雨若线,钟元漫身被雨水灌湿,裤脚沉甸甸的朝下坠去,京郊的路本就不顺于行,一场要命的大雨下来泥泞赛过沼泽,踩上一脚整个脚背便都陷入泥浆之中。

    不过好在跌跌撞撞的最后还是到了家。

    这是一处两进的小宅,前为正院,后为居所,一共有房三间,平日他不在时,全由一位哑婆婆打理。

    哑碆婆是旁处讨饭过来的流民,某日正晕倒在他的门前,是钟元给了她饭食并容留她在此看护家院。

    钟元将姜芙背到后院中的正房内燃起灯烛。

    现下的姜芙一脸的死人色,面色青黑,唇色惨白,一动不动。

    大雨浇净了她面上的泥沙,却只看颜色,与死人无异。

    事不宜迟,他顾不得身上的泥水,拖沓着漫身的湿气来到窗下一处红木柜旁,自最底的抽屉中取了一只人脸大的小乌坛,自里掏了一颗黑丸出来,以最快的速度将其捣碎,又和了些冷水,捏着姜芙的脸颊一点一点的给她灌下。

    时过稍许,又拉了姜芙的腕子给她搭了脉,原本全无一丝生气的脉搏在停顿许久后终于有了微弱的动向。至此,一直紧拧着眉目连口大气都不敢喘的钟元面上终有了些许松意。

    气还未喘匀,只听门声响动,那哑婆婆满脸惊惶的入门,却在见到钟元的第一眼亦舒了口气,一边拍了心口,而后拿着手指在空中比划。

    钟元看懂了她的意思,哑婆婆见房内亮着灯,还以为进了贼,因为先前钟元没说过今日会回来。

    未等他同哑婆婆比划,哑婆婆的目光侧移,正见着死人状躺在榻沿上的姜芙,自这个角度望去,只能见着姜芙又静又白的半张脸,水珠顺着她的发丝衣角往下滴水,诡异的紧,哑婆婆下意识的朝后退了半步。

    见状钟元忙同她摆手,而后手指尽量在空中比划几下,哑婆婆这才知,这人是钟元带回来的朋友,得需要她照拂。

    微定了心神,哑婆婆这才敢上前,正眼见了姜芙第一眼,便觉着她瘦的吓人,整个人似皮包着骨,唯有身外的一层皮连着血肉,随时将要散架一般。

    钟元又同她比划两下,示意让她给姜芙浑身擦洗一遍,再寻干净衣衫来换上。

    此时哑婆婆上下打量钟元,衣摆还滴着水,行到哪处哪处便是一滩水渍,担心他着凉,忙推着他出了门去让他换衣,并比划着同他讲这里有她放心。

    在照顾人这一事上,哑婆婆要比钟元这粗手笨脚的人细致得多,平日里西厢房都是哑婆住着,钟元只得取了干净衣物来到东厢房换上。

    这一场兜头的大雨将他浇个彻底,在房内缓了许久身上的凉意才渐渐消散,随着漫身稍缓,随之是后怕之感铺天盖地而来。

    当初他在牢中塞给姜芙的那颗黑色药丸是他根据家族传下来的古方所配制,人服下不久心脏便会骤停,呼极皆散,连全身经脉亦根根停滞与死人无异,就算再高明的郎中来把脉也只能得出一个结果——心悸猝亡。

    姜芙无论是对崔枕安或是对朝廷来说无异于都是一颗弃子,生死无异,所以在得知她死在牢中之后,无人愿管顾她的后事,亦正如钟元所谋划,宫外的一处乱葬岗成了姜芙最后的归宿。

    虽唏嘘不已,可若非如此,他哪里可以这般顺利的将姜芙救出。

    他同最后的姜芙一样,对人性失望至极,但也同时证明,这一场豪赌最终还是他赢了,现下他给姜芙喂下解药,唯一需要做的便是等着姜芙重新醒过来。

    那让人假死的黑丸中每一味用药皆是毒草所制,实则她能否醒来与常人一样,钟元也没太大把握,可为了救下姜芙,他宁可放手一试。

    天光大亮时雨终于停了,辰起日头自云层中崭露头角,一道曙光打在院中,将院中残存的水坑照出细碎的光点。

    檐下蜘蛛网上挂的水珠似若朝露,角落里栽种的芭蕉叶叶尖儿微垂。钟元一整夜未曾合眼,——再出房门时,眼底挂了一片隐隐青色。

    轻轻推开正房的木门,哑婆婆不知所踪,唯有姜芙仍然一动不动的躺在榻上,换下来的囚衣被丢在角落,钟元仅看一眼就别过目光。

    现下姜芙的面色已经不似昨夜的死人色,却也挂着异样的苍白,钟元坐在床沿一侧,拉过她的手再次搭脉,这回的脉搏比先前还要强出不少,再翻动她的眼皮,瞳孔也未见异样。

    门声突然响动,钟元回首望去,是哑婆婆端了一只瓷碗入门,离得稍近了些钟元才闻到饭香气,凑眼一瞧,里面是一碗白稠的米汤。

    二人对视,钟元忙同哑婆婆比划,他此次出宫不易,很快就得回去,还需哑婆婆好生看顾姜芙。

    哑婆婆勤快点头,将碗放下麻利同他比划,只让钟元放心。

    未免节外生枝,钟元不敢多留,只是不忍的盯了姜芙良久,最后离开时还不忘提了床边角落的那身囚衣。

    灶里的火未熄灭,上头正坐着一壶水,钟元坐在灶前的小凳子上,取了一根柴枝挑着那身囚衣送到了灶里。

    粗布麻衣遇火便着,一入灶中,火旺燃起,滚了一灶的浓烟

    不同京城多雨潮湿,越往北行日头便越发灿烈。

    夏风一起,卷起半人多高的灌木丛,蚱蜢尚幼,成片成片随着草动而跃起。

    艳阳高照的午后,白云稀薄,头顶一轮烈日,天地似若蒸笼,长途奔行的马儿耸拉了头,连步子都慢了许多。

    四面皆处农田,绿油满铺,近处连一处可遮阳的地方都寻不见,崔枕安一行人顺着十字阡陌骑在马背上慢行,焦灼的灿阳照面,崔枕安身上的衣衫几尽汗透,汗水顺着他的额发直线滑至尖削的下巴,滴在心口的衣襟处成了一片水渍。

    他被烈日灼的眯起双眼,依稀记得当年离家时好似也曾路过这片农田,彼时他远离自幼生长之城池,踏上上京之路,怀揣惴惴,前途未卜,那种既生又死之感而今记起历历在目。

    放眼望去,隐隐有城楼之廓隐于云端,似近在眼又不似,若隐若现仿若海市。

    “路公子!路公子!”——正当崔枕安满心朝前之际,只听方柳在身后高声唤起,崔枕安回头望去,只见路行舟半眯着眼松散的朝后仰去,若非方柳紧紧拽着他的胳膊,他定是要从马背上栽倒。

    见状崔枕安忙勒了缰绳调转马头朝路行舟奔去,方柳此刻已将人拽了回来,路行舟朝前倒去,半个身子趴在马背上。

    “这是怎么了?”崔枕安忙探身问道。

    “怕是天气太热中暑了!”这两日顶着烈阳赶路,方柳眼见着也照比之前黑了许多,他腾出一只袖子拭了额上的汗珠子,嘴唇干咧,稍一动,唇线褶皱处透出些血迹。

    崔枕安回目望去,前方不远处似一片林子,他急于归家,倒是忽略了旁人的身子吃得消吃不消,这一路行来,众人皆缺水疲惫,已是山穷水尽,劳顿至极。

    “罢了,左右也已近了北境地界,不差这会儿,咱们去前面的林子里乘凉,太阳下山时再赶路。”

    为了路行舟的安危,崔枕安强压下急于归家的焦灼,转而调了马头方向,率先朝西侧林中奔去。

    到了林中,路行舟是被人抬下马背的,给他寻了处阴凉之所躺下,崔枕安忙解了路行舟上身衣衫帮他透气。

    有长随自马背上取来水囊稍喂了路行舟一些,可这些崔枕安仍觉不够,他干脆将自己衣襟解开,才想从里衫处撕下一块柔软的料子打湿给路行舟擦脸,便见一物自内衫中滑落,正掉在他的膝下,顺势捡起才认出这是一方帕子,角处绣着荷花碧叶,针脚细密走线规整,栩栩如生,他一眼便认出这帕子是姜芙的

    奔亡似的赶路这么多天,他不曾宽衣解带,亦不曾留意何时带了这个在身上,离京的这些日子以来,他满脑子想的都是平安抵达北境,京城中的人或事都早已被他抛诸脑后,乍一见这帕子不免想到其主人,崔枕安的心弦竟莫名紧绷一下,一种异样之感披头盖脸的朝他袭来,他干捏着帕子在阴凉处愣了许久。

    “世子,世子?”方柳见崔枕安神色古怪,以为他也跟着中暑了,忙凑过去低低唤他。

    崔枕安目光自那帕上敛回,正要开口说什么,只听有长随指着不远处高喝一声:“来了!来了!”

    这一嗓子十分响亮扰人,众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抬眼望去,只见身后不远处,黑压压的一片人马朝这边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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