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第七章  所谓亲人

    天将明时,来换班的侍卫发现不对之后,匆忙集结上报,此刻府中被迷倒的小厮护院等人也陆续醒来。可为时已晚,崔枕安早就乘了商船出港。

    此事一上报,朝中哗然,圣上大怒,所有人都知道崔枕安此次归行意味着什么。

    若拦截不到,无异于放虎归山。

    水陆通畅,天光大亮时商船已经驶出半城。

    商船需要在下一个渡口暂停接受巡查,崔枕安不得不转走陆路,在驿站换了快马,一行人乔装成胡商商队疾奔而去。

    此时的京中,将北境世子出逃之事紧紧压住,以免心怀叵测之人借此机会浑水摸鱼,且派了几路官兵沿路追去,唯剩下姜芙不进不退,无论怎样,姜芙都是北境世子的发妻,圣上迁怒于她,命人将她押入牢中。

    可即便这样也是无用,所有人都道,崔枕安杀了看守的侍卫,又抛弃了姜芙,而今扬长而去,再寻他,就似大海捞针。

    其实直到被关入了牢中,姜芙也未真正觉得崔枕安当真将她抛弃。她甚至还会天真的想,许是他病了呢?许是他被人陷害了呢

    然,随着时日一天天过去,姜芙的脑子也越发明晰,崔枕安是真的走了,他真的不顾一切的离开了京城,甚至没有想过将她一同带走。

    女牢之中空荡幽暗,几乎不见天日,牢中潮湿无比,气味儿难闻,时时散着一股子腥臭之气,偶尔能听到隔壁刑房中传来阵阵痛苦的叫喊,起先两日,姜芙在这里吓的甚至不敢闭眼,待三日之后,她好似就变得麻木了,不过仍旧整日的只面对着牢房之中一处高窄的小窗而坐。

    送过来的牢饭不过小半日的工夫便馊了,姜芙一口未碰,不断有苍蝇飞过,扒着破缺的碗沿飞舞。

    透过高窄的小窗可窥见一片蓝天,偶有浮云飘过,那便是她可看见的全部。

    大牢门被人自外打开了一条缝隙,锁链有一下没一下的敲打在铁门上,随着外面的光线一同入门的,是一个四十上下,体态丰腴的妇人。

    女牢头走在最前,提着灯下阶给妇人领路,妇人显然也是头一回来这种肮脏的地方,她惊恐的望着这牢中的一切,紧紧提着自己的裙摆,生怕染了污秽。

    牢中脏乱让人咋舌,妇人紧紧皱着眉,属实受不得这里的味道,最后干脆用帕子捂了口鼻。

    待人一进来,牢门又被关上,连带着方才的光线也一同被隔在外面。

    此地昏暗,只能提灯照亮,对女牢头而言在这里走动可谓是轻车熟路,她在前提着灯慢行,还不忘提醒身后的妇人小心脚下。

    也不知绕了几个弯,终在一处牢门前停下,女牢头指了指姜芙的背影同那妇人道:“夫人,就是这儿了。”

    那妇人借着火光朝前踏了一步,正瞧见一个纤瘦的背影席地而坐,长发凌乱披散在背后,几乎将细窄的肩都遮住。

    旁边的破碗上围了一圈苍蝇,见此景妇人吓的朝后又退了半步,险些没呕出来。

    “夫人,时间不多,您长话短说,我一会儿再过来。”女牢头将提灯别在一侧之后便退离了此地,只剩这妇人。

    见四下再无外人,妇人朝前提步,探着脸低低唤了一声:“芙儿!”

    牢中空荡,一点声线传来都会有回声撞壁,声声入了姜芙的耳,她呆滞了几日的目光终有了些反应,自窄窗上敛回,她慢慢转过身去,正与那妇人目光对上。

    “姑母”她苍白无血的双唇上下微动一下,勉强从嗓子眼儿里挤出两个字。

    她想,姑母应是听到的了。

    她这一转脸不打紧,着实将姑母沈姜氏吓了一个激灵。

    自她嫁人算起,不过半年多的光景,怎的人瘦成了皮包骨。窄窗上的光线照射在高挺的鼻梁上透了血色,原本一双秋水似的双瞳而今虚空无物,暗色的的瞳孔似没有焦点,加上两侧脸颊垂下的乱发,搭配在一起,似个女鬼一般

    “芙儿”沈姜氏对她好坏暂且不论,好歹也是骨肉至亲,见原本好端端的一个人成了这副模样,沈姜氏也着实不忍,于是又唤了一句。

    姜芙直勾勾的凝望了她一会儿,以她对姑母的了解,她能来,姜芙也当真意外。

    竟没想,她孤零零的落到今日这个下场,肯来看她的,竟是姑母。

    “我可怜的孩子,你受苦了!”沈姜氏应景而落泪,终是没忍住抽泣起来,“早知道这样,说什么也会将你养在府里,我宁可养你一辈子,也比现在这般要强!”

    “那天杀的崔枕安”

    “你说你这样受苦受难,我往后到了地下,哪有脸面去见你的爹娘啊!”

    沈姜氏一下子哭的上气不接下气,让听者动容。

    姜芙心肠柔软,此时此刻,还有人肯为她哭一哭,她亦是说不出的感激。

    正心想着,好歹是亲,再不济也是她姜芙现在在世上唯一的亲人。

    这念头正浓时,只听沈姜氏稍擦了眼泪又道:“芙儿,事到如今你可别犯傻,待上面的人提审你时,有什么你就说什么,千万别替旁人隐瞒,保命要紧,知道吗?”

    闻言,姜芙茫然移过目光,她摇了摇头:“我什么都不知道”

    她当真不知道,她从不知道崔枕安在背后策划着什么,她从未深究过关于崔枕安的一切

    “这孩子怎么这么笨呢,”沈姜氏恨姜芙不开化,急的跺脚,“都这个时候了,你就算什么都不知道你也得说知道,能说什么就说什么,趁早结束是最好,你痛快些,也少受些皮肉之苦不是?”

    对于此,姜芙不是很明白。

    见她仍没反应,沈姜氏说的再直白了些,“芙儿,今天姑母既来,就是同你说两句实话,这几日你在这牢中受苦,你姑父也不好过,圣上震怒,险些没要了你姑父的命。崔枕安若追回来了还好,若真追不回咱们整个沈家,都要大祸临头啊!”

    “再不济,是姑母将你养大成人,姑母疼你,你也是知道的,少时姑母的确也有对不住你的地方,可姑母也是身不由己,做不得主,有时候也不得不委屈你”

    在姜芙的眼中,姑母一向是个精明人,十几年来一向是三句话拐十八道弯,这会儿她亦是从中听出了些旁的味道。

    原本因她的到来姜芙还有些感动,可这些感动也因得她讲出这番话后戛然而止,她目光再次落到姑母脸上,直言道:“姑母,你到底想说什么?”

    见状,沈姜氏也不好再拐弯抹角,她上前一步离得稍近了些,“芙儿,当初你出嫁前,姑母可同你讲过,你虽是嫁给了崔世子,可他毕竟是质子,与朝廷不是一条心,你需得时刻关注他的一举一动,凡事留个心眼,若有何异,就同你姑父讲。”

    “可就是这千万般小心,也还是让他逃了,若上头问起,有些事儿,你得自己担起来,毕竟当初我们该交待的都已经交待了”

    即便是再蠢再笨的人,听到这些也该开窍了,更何况姜芙本就不蠢。

    闹了半晌,沈姜氏费了这么多口舌只为了告知姜芙一应都让她自己扛下,以免连累了沈家。

    其实在看到姑母的那一刻,姜芙心中是存了点希望的,前路是生是死都不要紧,好歹这世上,并非是所有人都将她抛弃了

    而今,心口的最后一点火苗也跟着熄了,她的世界也才真的算是塌了。

    姜芙一眼不眨的望着沈姜氏,多番滋味上心头,沈姜氏做贼心——虚,被她盯的心里直发毛,最后目光闪烁,不敢再直视姜芙。

    二人一站一坐僵持半晌,这份僵持终在姜芙的一声冷笑中结束。

    万般自在无言中,姜芙冷笑着扭回身,仍旧抬眼只望着牢墙上方的窄窗,就似沈姜氏方才来时那样。

    而后无论她如何再唤,姜芙都只保持着那一个姿势不再理她。

    “芙儿芙儿”无论她再唤几次,姜芙仍旧不理会她。

    这下闹的沈姜氏有些后悔,悔自己方才说话没有再婉转些。

    正不知如是好之际,牢头大步朝这边行来,因得身上挂了许多钥匙,走起路来叮当响个不停,离好远都听得见。

    “夫人,时候差不多了,一会儿会有巡查过来换班,您在这里诸多不便。”

    经牢头提醒,沈姜氏自知不能多留,她更不愿意为了姜芙而惹麻烦,她见劝说无果,也只能悻悻离去。

    遥遥听见牢门响动,不多时便又恢复了之前的死寂。

    一束光透过窄窗正打在姜芙苍白毫无半分血色的脸上,独剩她一人时,终再也绷不住,闭上眼抱着膝独坐原地嚎啕大哭起来。

    自那日她被人从府邸押到此处,她也不知过了几天几夜,恍惚中似过了许久,又好似只是眨间之瞬。

    她浑浑噩噩,不大相信这一切是真的,更不大相信崔枕安真就抛下她独自离开了。

    毕竟前不久他还说会与她白首,还说有她是他的福气

    怎么转眼间,就成了这副模样了呢?

    身后的伤口自那天起就再没换过药,折腾了几日下来,背后伤口重新绷开,血色顺着白色的囚衣直线而下,在背脊处染出一条红线,血色干涸,又凝成了暗红色,最后衣料同背后的伤口黏在一处,反复几次,伤口越扯越大。

    背后的痛楚袭来,却远不及姜芙心上的伤口半分。

    她本以为,自小寄人篱下,终可以与自己心上人在一起,哪怕居所寒酸,哪怕被人监视,她仍甘之如饴,从未抱怨过。

    她终觉能在阴差阳错之下嫁给了崔枕安,是老天给她唯一的一次偏爱,可到了今日她才知道,她姜芙本身就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她姜芙就是那个随时都可以被人丢弃抛下的东西。

    闭上眼,少时的坎坷,姑姑家的苛待,姐姐们的折辱,桩桩件件她都记得,每日过的是何等压抑无望她都记得。

    后来崔枕安成了她命中的一束光,正是这束光撑着她一点一点长大,也是崔枕安,亲手熄灭了这道光。

    至此姜芙终于明白,她这一生,不会有任何人疼她怜她在意她,她是一叶飘萍,一株无人在意的野草。

    或是她早该死了

    心口似被人剜了一刀那么疼,手紧紧扯着心口处的衣襟,用力到将胸前的皮肤都扯得紫红,仍驱不了那种锥心的疼。

    嘶吼、沉鸣,心痛依旧。

    她大口大口的喘着气,仍似脱了水的鱼,就像是有一双无形的长手,紧紧的扣在她的喉管之上。

    此刻的姜芙绝望无依,她明明想破口大骂,但是除了哭喊,愣是一个完整的句子都讲不出。

    只能拼尽全力却毫无用处的哭喊。

    迟钝了这么些天,姜芙独坐牢中苦苦支撑,终在姑母来后世界彻底崩塌。

    她真的再也撑不住了。

    哭声响彻整间牢房,最后哭的累了,身子朝一侧歪去,发出一生沉闷的响声。

    正在夏日里,牢中阴冷,好不容易出了牢见了天光,沈姜氏才松了一口气。

    若非逼不得己,她才不会来这般晦气的地方。

    她有意在日头下站了良久,似驱了在牢中染的满身污气。

    再回到沈府时,已是一个时辰之后。

    这两日因得京中出事,沈府便成了众矢之的,也不知哪个挨千刀的在外乱传,说是沈府与崔枕安里应外合助他潜逃。

    沈姜氏这回跑这一趟,亦是害怕姜芙脑子一时不清,说错了话才跑去说道两句。

    当沈姜氏入了正堂之际,堂中众人齐齐向她看来,原本还抱有星点希翼,却在瞧见她霜打似的脸色之后神色也跟着黯然下来。

    “夫人,此去如何啊?”沈齐端坐正堂主位,素以精明著称,凡事只瞧看一眼,便能知个七八,虽已猜到了结果,仍开口一问。

    沈姜氏扬了扬手里的帕子,懒得开口,径直坐到旁的檀木圈椅上,长叹了一口气,这才说道:“姜芙这死丫头,也不全是傻的,没等我说几句话就急了,再不理我,早知道我就不该跑这一趟,惹了一身腥。”

    堂中一侧坐着的两位女子,一位名唤沈珊,一位名唤沈瑛,年纪约摸十七八岁,长相相仿,倒是中上之姿,正是姜芙的两位表姐。

    二人对视一眼,沈珊这才开口道:“母亲,她会不会蓄意报复,把所有的事都推到咱们身上,毕竟当初这门亲是父亲将她推出去的。”

    这正是沈家人此刻最怕的。

    不怕她什么都不讲,只怕她胡言乱语一通,把所有事都推出来,这样一来弄不好整个沈家都得跟着倒霉。

    提到姜芙,沈瑛最是愤恨,干脆直接在堂上破口大骂起来,“早就看出她是个丧门星,收留她就准没好事,她若是聪明的,就把事儿都自己揽了,若是敢推到咱们沈府头上,小心她往后连个收尸的都没有。”

    “母亲,她若是敬酒不吃吃罚酒给脸不要,那就让我去同她说说,我看她在我面前胆敢造次!”

    经她这么一闹,沈姜氏更是头大,厌烦的朝沈瑛摆了摆手,“这节骨眼儿上你就别闹了,我估摸着姜芙不会那么蠢,崔枕安逃跑一事咱们并不知情,她也未必有心推在咱们身上。”

    沈瑛抿了一口茶,言辞越发刻薄,“现在最好是上面赶快将她提审了,反正也是废物一个留着也无用,多留一日更是夜长梦多。快些斩了这事儿也就算结了,圣上也能消气,免得弄得咱们沈府上下不得安宁。”

    牢中每日只给两餐,到了傍晚时,有狱卒提了饭食前来。

    行到姜芙所在牢口,狱卒没好气的扯了钥匙开门,锁链声响扰人,随着牢门自外打开,狱卒将饭食放到门口不远处,还一边叫嚷着:“吃饭了吃饭了。”

    姜芙仍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狱卒没什么好脸色,目光移在午时放在此处的碗上,见星点没下,也不管不顾的抬手轰了上面的苍蝇,苍蝇贪婪,轰了又落,狱卒伸手便将碗端回,似倒泔水一般将碗里的饭食倒在手边木桶中,起身前又唤了句:“吃饭了!”

    姜芙仍没反应。

    牢中光线昏暗,在这角度看去姜芙一动也不动,似个死人,狱卒不禁警惕,毕竟人还没提审,若出了什么事那可就是她的责任。

    她解下随身的长棍伸过去,在姜芙的背上轻轻推了两下,“唉,吃饭了,吃饭了!醒醒,别睡了!”

    见仍没动静,狱卒不免有些紧张,走得近了些,用长棍抵在姜芙的肩上,将她整个人翻过来。

    她身板单薄,翻动她用不了多大的力气,待人被放平之后,借着窄窗透进来的光狱卒瞧见,姜芙的两只鼻孔处血肉模糊,血色不知何时染了大半张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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